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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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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的言辭有些誇張,三朝老臣的他,自己死後兒子不可能立即變成庶民,可這個趨勢無法逆轉。宋義起先被金戈鐵馬的熱血豪情所浸淫,一旦冷靜下來,不要說立於陣前不能成為譽士,就是立於陣前能成為譽士,他也沒那個膽子去軍中做一名甲士。

嘴上愛國是安全的,陣前愛國是危險的,越聰明的人越能洞悉這個奧妙。作為一個鄭人,哪怕身上流淌著姬姓的血,也不能挽回鄭衛之風數百年來對人性的侵蝕。而這不但體現在身為兒子的宋義不敢從軍,也體現在作為父親的宋玉不敢出頭。

宋義正在卸載‘勇信為貴’的統戰軟件時,一個學生揖禮進來。這裏大楚新聞編輯部。“稟先生,王宮大庫正在往外搬運金銀,此金銀據說皆交由胡商胡耽娑支。”

“金銀幾何?”宋玉清咳一聲,這是學宮的學生來報館爆料了。

“據聞大府所有銀幣俱將出庫,言若不滿三千萬枚,將以爰金代之。”學生也是聽來的消息,有大府內的豎子報信。

“三千萬枚?!”宋玉倒抽一口涼氣,這是個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

“然也。”學生重重點頭,他就是因為這個消息太震驚,這才跑到這裏來相告求實的。“大王又購胡人之寶否?若真如此……”

不管錢是誰的,都不應該為富不仁,這正是儒家所推崇的觀念中的一項。三千萬枚銀幣就是十二萬金,這麽多錢如果真拿去購買胡商的首飾和香料,那就真讓人失望了。宋玉沈默片刻,道:“大王大婚在即,費巨金而購胡商奢物,亦在情理之中。你退下吧。”

“這?”宋玉是太傅,也是學宮的先生。面對宋玉,學生心中雖有不忿,但既然宋玉讓他退下他便只能揖禮退下。至於事後如何憤慨,事情已經和宋玉無關了,雖然‘費巨金而購胡商奢物’是出自他之口。

學生匆匆退下,剛剛下階就憤憤然奔走相告,當天夜裏整個學宮都在傳:大王為了大婚,以十二萬金購胡人奢物。蘭臺宮由此鼎沸,在此入學的熊悍匆匆趕赴王宮以向熊荊進諫。

而作為事件主角之一的胡耽娑支此時已在東下的三足金烏號,陪同他的還有莊去疾的副手魯陽炎,他將率領一個卒的近衛騎士陪同胡耽娑支前往萬裏之外的索格底亞那,以確保明年,最遲後年將五十萬斤硫磺運回楚國。

胡耽娑支不是第一次乘坐海舟,不懼風浪的他路上不斷向魯陽炎打聽硫磺的用處,但都不能得到一個準確的滿意的答覆。不過既然生意已經談成,他便開始享受海舟上的豐盛餐點。海卒飲食更接近於西方,面包是主食,配與印度、塞琉古傳來的各種蔬菜瓜果,常常讓胡耽娑支以為在海舟上做飯的廚師是波斯人。

九月的黃海季風已經轉向,迎著冬季季風的數艘海舟在海上馳騁,六日便趕到黃河入海口的中邑港。清晨入港時諸人看到一幅難以忘記的畫面:曠闊無比的河面上,無數艘漁舟沐浴著朝陽乘著北風逆河而上,密集的帆影一直延伸到天際,根本看不到頭。

胡耽娑支從未見過如此多舟楫逆流而上,魯陽炎一幹近衛騎士倒沒有這種驚訝,他們心中只有一種深深的失落:趙國要亡了!趙國亡後,關東僅剩下三國。說是三國,魏國無卒,齊國無用,真正能抗擊秦國的只有楚國。

中邑港外,看著一千多艘漁舟浩浩蕩蕩南去的魯陽炎如此著想,邯鄲城內,最為龐大的一次視朝正在進行。王席上除了趙王趙遷,還有太後靈袂,乘戰舟而來的楚國使臣騶開正立於正朝大廷。他雖然是越人,但他是楚國七敖之一,現在又代表楚國出使趙國。

趙遷年幼,除了一些特定的禮儀問答,其餘的話都是太後靈袂代問代言。騶開很不耐煩靈袂的牝雞司晨,楚國也好、越國也好,都禁止女人出現在王宮正朝,更勿論主持朝政。

“我楚越之軍已在攻拔漢中巴蜀,方城外又有四十萬秦軍,故而不能出兵救趙。然趙國乃我楚越盟邦,寡君一請再請,是以遣舟楫至邯鄲,以救趙人……”

九月的天氣已經有些冷,然而騶開依然跣足。身上不是郢都上朝時的衣裳,而是越式貫頭衣,下身則是一條圍裙。這樣的打扮南蠻無疑,不過念及人家是楚國使臣,又是來救自己的,正朝上的趙國朝臣不以為意。可對他的話就不解了,既然楚軍不能相救,派舟楫來又有何用?

“請問楚使,遣舟楫至邯鄲,何以救我趙國?”靈袂問出了群臣心中的疑惑。

“非救趙國,乃救趙人。”奪了齊國芝罘港的那些漁舟,又重利驅使齊國漁人駕駛漁舟至邯鄲。大司馬府相信楚國要幹什麽秦人已一清二楚,這才派騶開前往邯鄲提前相告。

“大敖,是運、是運趙人。”騶開說完靈袂等人還是不解,騶開身邊的仆臣提醒道。

“然。是遣舟楫運走趙人。”騶開雅言有些辭不達意,糾正之後就清楚了。

“運走趙人?!”大廷上滿是震驚,郭開搶先道:“楚使是要我趙人離都去國?”

“正是此意。”騶開毫不動容。“邯鄲距河南不過五百餘裏,距大梁不過七百餘裏。大梁已備糧秣,寡君也將在大梁相侯……”

騶開說要運走趙人時,正朝上已經亂哄哄一片,幾個老臣大呼道:“大王、太後,趙國豈能亡之?臣不願離趙,臣是趙人,當死於趙地。”

“萬萬不可去國!萬萬不可去國啊!”建信君的反應僅遜於那些老臣。“去國入楚,趙國絕祀,太後大王他日下至黃泉,以何顏面對先祖先君?”

“我若亡楚,田宅如何?金銀寶器如何?”有人呼號,自然就有人低聲商議,去楚國未必不能接受,可這麽一走,何日才能再回來?還有如果要走,金銀寶器該怎麽辦?仆臣婢女怎麽辦?到了楚國生計又如何著落……

趙人一片慌亂,騶開傲立在大廷中間,不再言語。直到平原君趙營大喊道:“大王請聽臣一言!”趙營是趙氏宗族的領袖,他說話,正朝迅速安靜下來。“楚越之軍不過二十餘萬,魏國已無可戰之卒,齊國與秦人二五耦,詐敗欲使趙亡也。為今之計,唯有避入楚國,以待他日覆國……”

“大王、太後,平原君此言大謬!”建信君一直在說降,但郭開總是勸靈袂等待楚國的音訊。現在音訊來了,這個音訊不是發兵救趙,而是派舟楫運走趙人,以期日後覆國。

自己說話建信君竟然敢打斷,氣憤的趙營顧不了君前失儀了,他突步上前一腳猛踢在建信君身上,腰際寶劍抽出又架在他脖子上,喝道:“再言降秦,我必殺之!”

對建信君這樣的人辯論是沒有用的,只能動粗。靈袂、趙遷、朝臣的註目下,竟然沒有人上前解救建信君。而趙營高聲再道:“國中五尺之人已披甲,府內各處已無糧,楚軍不救,易子而食亦不能再守,唯有乘楚人之舟退至楚國才是生路。或是死守、或是降秦,趙國亡矣!社稷亡矣!祖祀絕矣!”

趙營劍就架在建信君脖子上進言,事關趙國存亡社稷絕祀,靈袂和趙遷沒有在意他的無禮。正當兩人覺得他說的有理時,郭開大聲問道:“為何要運我趙人至大梁,為何不能運至燕地?我聞之,楚王湶州之港,大港也。若能運我至湶州,據有燕代之地,趙國存矣。”

邯鄲是可以舍去的,只是邯鄲已經被秦人重重包圍,要全城突圍而出幾乎不可能。實際上王城也在建造舟楫,只是這些舟楫只夠少數人逃命。現在楚國遣舟楫來,那就靠著這些舟楫突圍到燕地,這也不失為一種存國的辦法。

建信君脖子上架著劍,郭開問出這個問題後,靈袂、趙遷、朝臣的目光全落在騶開身上。騶開道:“郢都大司馬府以為,趙國可戰之卒不足二十萬,燕代之地不足以守。運趙人至燕地,秦軍亦攻向燕地,邯鄲城破我遣舟楫至邯鄲,薊城破時我遣舟楫至薊城,此費也。故而寡君請大王、太後入楚,唯有入楚,方能保趙國社稷祖祀不絕。”

把趙人運到哪裏很重要。如果將邯鄲趙人運至燕地,很大的概率是趙人最後臣服於秦國,甚至會派遣士卒為秦國作戰,這是大司馬府不願意看到的。而如果將邯鄲趙人全部運至楚國,趙軍士卒,乃至燕代士卒都將與楚軍並肩作戰。

“……寡君告與大王太後:大王太後若至楚國,壽郢可作趙國之都城,王宮即為趙國之王宮,大夫、官吏、將卒、工匠之用度,皆是無憂。他日覆國,河北之地可盡取之。”話到最後,騶開將熊荊的轉告一並說出,以期打消不運趙人至燕地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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